自從圍棋天才李世石被人工智能Alpha Go[1] 擊敗之後,預示了科技將要踏入第五次工業革命[2],推進人類文明;似乎也象徵著人類理性已被自己創造的神超越,將失去於自然界之主宰地位。在二十世紀末,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早已預示到不久未來,世界文明會如何被科技反凌駕人類。
《廿》面世二十年,歷久彌新。在面對人工智能 (Artificial Intelligence)、量子電腦 (Quantum Computer)、虛擬現實 (Virtual Reality)、機械自動化 (Mechanical Automation) 之類的科技[3]發展之始,電影《廿》似乎要重新搬出來討論。《廿》在未來背景之下,會為現代文明帶來什麼啟示?
The Matrix,中譯《廿二世紀殺人網絡》,是由沃卓斯基姐妹執導的科幻動作電影。電影於一九九九年面世,由基努李維、勞倫斯費許朋、凱莉安摩絲、曉高韋榮,及喬潘托利亞諾主演[4]。故事描述人類文明於未來處於反烏托邦式世界:整代人類被困於名曰矩陣 (The Matrix) 的模擬世界而不自知。矩陣系統是由一組有自我意識、可思可想的人工智能機器建造。
為了收割人類身體釋放出來的生物能源,人工智能便以矩陣系統製造出來的幻象世界控制所有人類,作為人工智能機器持續存有的能量本源。身為程式設計員和駭客的尼奧Neo發現了人類處境的真相,故在現實世界中奮勇起義,從虛幻矩陣裡,自覺覺他,叫醒人類回到現實,然後對抗智能機器。
電影涵蘊著不少隱喻、以及宗教和哲學的概念,如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佛學、虛無主義,和後現代主義。[5]《廿》面世後,囊括奥斯卡金像獎四個、英國電影學院獎和美國土星獎各一。當時電影《廿》過人之處在於視覺效果創新,有攝影之藝術和娛樂價值的要素,故此《廿》絕對是當代最偉大的科幻電影之一。[6]
人作為世界的主體被機器取替。先前,古老西方哲學大多只著重自然形而上學,如世界的形式與規律。但自從這一句話:「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的出現,以人為世界的中心和主體的研究之主體哲學, 就從笛卡兒開始。在啟蒙時期,理性照明世界之始,人認為在上帝之命令之下,人是自然界的萬物之靈,世界之主宰,人在世間中的主體性無可懷疑,人是世界的中心。一切知識與學說,如文理商:政治、經濟、社會、物理、化學、生物等等,都是以人為核心而為知識立法。
可是,當人發現哥白尼式日心學說是事實,人以理性發現自己根本不是世界之中心之時,《廿》此電影也在警告人類,科技發展到極致之後,就是人之主體性的終結。在《廿》的世界,人只是持續機器存有的工具。電影裡,一組被人工智能製造出來的機器需要能源去存活,故人工智能就利用人釋放的生物燃料作為能量。機器需要依賴人類而活,因此將人類鎖於虛擬世界裡,不自知地活,作為機器的工具。
機器需要人的存活而活同時,人也需要機器建構的世界而活,互相倚賴,缺一不可。在《廿》的電影裡,人再不是世界的中心。人類只是從屬機器的客體,以「機器-人」為整體的主奴關係作為世界的主體而已。在此關係之下,機器才是真正的主體,人之存有就像只是機器的稻米一樣,對世界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科技與機器對現代來說是不可或缺的,而人類似乎還沾沾自喜的說,世界至少仍然未被科幻電影式佔據,何來被奴化而失去主體性?《廿》就透過這種反烏托邦式悲劇當頭棒喝,警告當今人類。科技之進步日益超越人類,就像人工智能超越李世石一樣,成為機器的敗將。奈何機器根本不需要比我們聰明來佔據人的主體性,因為科技早已奴化人類,令我們失去自我。當人利用科技來應對各種問題時,人類此刻就是與科技互倚互存,機械與科技早已滲透人類每個角落之中。
例如,當下,在用智能手機的時代,我們看似透過電話和網上社交平台建立了更緊密的人際關係,其實電話屏幕早已於無聲中抽光了我們的注意力和行動力,瓦解人與人面對面交往的能力。在現實世界裡,只要有電話於手,人人就是獨立的絕緣個體,被困於屏幕顯示出來的二維虛擬世界的科技奴隸而已。試問當今社會境況,與《廿》電影裡所描述的由萬物之靈,淪為被剝削的可憐奴有何分別?這是《廿》其中一個思想來警剔人類,避免人類因低估科技而反侵蝕人類主體性。
《廿》除了描述人類抵抗機器的處境,亦刻劃了人類根本與機器的思考方式無異。人與機器無本質上的分別,機器也有人類的特質。人就像電腦一樣盲目執行指令。Morpheus 從不懷疑Oracle的預言 (Oracle’s Prophecy) 之真偽,以及無條件地信Neo是The One。Morpheus的追隨者亦豪無懷疑支持他們的領袖。反抗機器者對預言有不可動搖的信念。這種從不懷疑的態度,就像電腦機器接收指令之後,指令成為機器的動因。
電腦不會對指令作存在主義式懷疑,質疑指令的合法性和意義。但是,《廿》裡的反抗者對信念和預言深信不疑,根本上與機器態度無異,信念與幻想之指令就成為了他們的存在、反抗動因。另外,在人機打鬥場面,似乎也描述人類和機器無什麼分別。Neo擁有於超人般的打鬥技術,能把機器打到落花流水,原因在於Neo就能像電腦一樣,能自由下載功夫程式,自動學會武術,與電腦學習的方法無別。
相反,機器的代理人Agent則表現得像人類一樣,以俱情感的表情回應人類,如模仿人類的驚慌與厭惡之表情。故此《廿》描寫的人和機械的界線不處可尋,人像機器,機器像人。機器無聲無色地竊據人類的主體性與獨特性。故此,人類和機器的界線模糊化,科技佔據了人類,然後由機器取代了人類的獨特的主體性,演變成人是奴;機器是主的狀態。這是電影其中一個中心思想。人之主體性被科技竊據,反制人類。
世界孰真孰假無可得知。柏拉圖於《理想國》以洞穴比喻[7],劃分了二元世界:現象世界和理型世界,描繪了當下世界是假象、多變、短暫;理型世界才是真實、唯一、永恆。現象世界是理型世界的摹本。經驗主義者洛克說︰「人心如白紙 (Tabula rasa)。」人之始,如白紙,思想是沒有內容。人出生以來,一切外在世界之事物,都是由感官經驗理解的。
若以佛學描述人之感官經驗來源,是眼、耳、鼻、舌、身、意,名曰六根[8]。經驗主義大師休謨指出一切了解 (Understandings) 都是經感官經驗由「印象」和「觀念」構成。故此我們了解世界的方法,必先有主觀感官經驗接收外在世界的信息,組織概念,然後理解。可是,我們在所謂世界行動、生活之前,如何知道世界是真的?
正如柏拉圖所說,現象世界只是像影子一樣虛幻的變,事物只是虛假的投射。我們不能擔保我們身處的世界不是在虛幻地變,不是假投射。這個問題便回到笛卡兒式懷疑主義:當魔鬼在作祟,所有感官經驗了解的外在事物,都是偽造。一切觀念與理解都是假的,世界全部都是可懷疑,有什麼是真實存在且不可懷疑?
只有思想活動本身。我思故我在。一切可被懷疑,但自己思考本身是真,不證自明,故此我思考,我就知道自己是真實存在,不可懷疑。人很可憐,也很愚昧。外在一切幻變,居然唯一可以肯定的事實,只有自己思考本身,外在世界是真是假,無路可證。
康德於《純粹理性批判》處理知識如何建立的問題時,也一一分析人之認知架構。譬如,時間與空間是先驗感性 (Sense) 認識條件,世界一切都以時空形式呈現於認知主體。如果認知主體從無見過紅色,他必然理解不了何謂「紅色」的蘋果。對這個認知主體而言,「紅」這個概念是物自身 (thing-in-itself):未被經驗過而存在的事物。康德故此為知識帶來二分法:經驗表象和物自身。
以《廿》其中一幕來說明之,Cypher瞞著隊友,偷偷在虛擬世界與Agent交易期間,叉起一塊牛扒,厚而多汁,說:「我知牛扒是假的,不存在。但是我喜歡這質感與味道。」他早知道牛扒非真實呈現,也知道這假牛扒的呈現背後,於虛擬世界,有神秘而超驗的編碼支配著,即物自身。機械編碼和擬象,就是沒法直接解讀的物自身和經過人類先驗認知框架綜合而成的經驗材料之經驗表象。[9]
《廿》此電影就表達了聰明的機器,成為了人類的魔鬼,利用人的局限性去睹塞真相。人工智能透過矩陣系統的管線 (Port) 連接到人類大腦,騎劫人之認知能力,灌輸無中所有的印象 (Impression),模擬真實世界,憑空建立一切觀念,將人類困於虛擬世界。所有感官經驗,只是矩陣系統生產出來,騙人類其實一路以來都是活在所謂客觀真實世界。人之認知局限性,使到人類活在純粹的編碼 (Script)、程式 (Code) 和數字 (Number) 當中而不知。
這些編碼與數字就是柏拉圖的理型本質,超驗地決定虛假世界運作方式,然後呈現虛擬現象世界於人的腦海。故事《廿》點出了哲學上的存有論和知識論的問題:當我們一切理解都是由感官經驗連接外界而成,怎樣知道我們一切建立的知識是真的?除了思考本身證明自己存在是不證自明,還有什麼是不可懷疑的真理?唯一知道的,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故此,世界客觀性、知識真實性,和人類認知能力局限性是電影中心思想之一。
價值決擇:痛苦之自由,抑或無知之痛快。兩句話:「無知是種痛快。(Ignorance is a bliss.)」、「真相總是令人痛苦。(Facts don’t care about your feelings.)」貫徹了電影《廿》表達的價值決擇之掙扎。Morpheus 遇上 Neo 之後,促膝長談,說明世界的秘密。Morpheus 其後遞上兩種藥丸。
紅丸,象徵著真相與自由意志。紅丸使人擁有認清真相的知識之後,人會從機器枷鎖解放出來,重獲自由。可是,真相總是殘酷,令人透不了氣。重獲自由的代價,就是要於現實世界對抗機器,面對決擇之焦慮。自由賦予了改變命運和世界的力量,同時要為自己一切的選擇,負上責任。
藍丸,代表著無知之樂與命定。這是選擇了蒙上雙眼,漠視真相。於虛假世界中,表面上,享受安逸,榮華富貴;其實是甘於愚昧,逃避令人歇斯底里的真實世界。重返虛幻,即否定自由意志,肯定命定之論,在一切預先建構、預先決定的虛像生活。生活抉擇只是幻象。在系統之中的,一切只剩下膚淺快樂和消極生活而已,沒有什麼可改變。
藍丸紅丸帶來價值上的掙扎。誠如沙特描述的生活之拋擲,當你被「拋擲」(Thrown) 進世界裡,你必須為一切行為負責。你如同在一個沙漠裡頭,沒有更高的意志去控制你。你需要為自己每個行為負上責任。而這些「責任」、「不安」等,會造成沉重負擔。藥丸之所以是虛擬世界中的破裂,在於在生活被拋擲於這個沙漠之下,在紅藍間的選擇之下,人類意志會怎樣真正選擇來自真實世界的選擇。自己真正彰顯自由意志之時,同時負起真正責任。
藥丸逼使你去選擇,正如生活如何逼人一樣。主體就算不選擇,也是選擇「不選擇」,消極地選擇逃避現實而已。現實世界是亂世,危險處處而沉默。Neo深感擁有自由意志要付出代價,寧願吞下紅丸,接受真相,面對現實。反之,矩陣之虛擬幻境正如極樂世界,快感隨處可得,但此種快樂是基於虛假、由電腦傳遞的幻覺而已。
Cypher 曾經鴻心壯志,反抗虛象矩陣,但後來厭倦了這無止境的戰爭,以背叛戰友為交易,重返矩陣世界,享受榮華富貴。Cypher服從快樂律,快感 (Pleasure) 就是一切。他認為擁有快感,就算是假的,都好過待在現實世界痛苦下去。他認為於虛擬世界的快感,比現實世界更現實、更實在。
若將Neo的抉擇扣連人的主體性,Neo認為付出代價,接受現實,換取自由意志,重奪主體性、由自己主宰生命的權利;而Cypher 則放棄自由,服從命定論式的大地,活於不變的結構,像動物一樣隨著本能反應與快感,沒有主體地存在下去。電影《廿》就是想透過藥丸表達人人都有個人責任去選擇,自由抑或快感價值高?你要承擔待著現實世界或人工世界的後果。
《紅樓夢》:「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其實虛擬之假象對被困於矩陣的人類來說,比現實還逼真。若有一天Morpheus向我遞上藥丸,我會吞下第三種藥。人人以為紅藥即回到現實,逃離虛幻;藍藥即留在虛幻,逃避現實,其實兩者俱非。如果選了紅藥,我們反而是放棄了比現實還真的現實。
正如像剛出生的嬰孩,Neo到了新世界這另類現實,需重新建立意義關係網絡。藍藥象徵的虛幻比現實更現實。此虛擬世界早已由我們有意識以來,建構了現實的結構。我們由機器所接收到的知覺 (Perceptions) 構成了符號現實的結構 (the Structure of symbolic reality),然後基於這種結構,在矩陣世界之下,建立人與人之間的意義關係網絡,如人生意義與價值建立。人之欲望動因在此而起。
故若你寧可吞下紅藥,整個由機器和人建立的現實結構,就從此崩塌,失去了俱有意義之虛幻現實。所以,矩陣系統所建構的現實結構,對從來未醒過的人來說,是比現實更加現實。至於何謂第三種藥?藍藥 (Thesis) 和紅藥 (Antithesis) 之合 (Synthesis)。自由意志與快感非矛盾概念,第三種藥有兩者之長,而且俱備改變虛擬現實結構的能力。就如Neo能在虛擬世界,以自由意志,突破界限,超越人類與世界之局限性。
人類之所以活下去,在於人認為活下去有其意義。矩陣以外的現實世界過於苛刻,其不可改變之現實,令人難受。所以何不在虛擬世界之中,伴意義生活下去?此是人與機器互相平等的長存之節衷方法。人類不但重新得到自由意志,在比現實更現實的世界重奪主體性,還能與機器互相依賴,平行平坐,各取所需。
故此世界是真是假,無關宏旨。因為人類意義與精神是建立於人與人之間的處境關係網絡,即文化。故此,看穿實相非重點,重點於如何吞下第三種藥後,穿越幻象,看透符號世界 (symbolic reality) 中的虛幻,打破意底牢結 (ideology),看穿虛幻之實相本身 (reality in illusion itself),消除對世界的偏見,從機器灌輸得來的世界虛相,解放出來。
Benjamkantor. (2012). Analysis Posts: The Cinematography of “The Matrix”: Part 2 of 3. Cinevenger. Retrieved on 9th April 2019 from
cinevenger.com/?p=412
Heritage, S. (21st Oct 2010). The Matrix: No 13 best sci-fi and fantasy film of all time. Retrieved from 3rd April 2018
Marr, B. (13th Aug 2018). The 4th Industrial Revolution Is Here – Are You Ready. Forbes. Retrieved on 3rd April 2019.
Miller, Laura (5th Dec 2002). “The Matrix and Philosophy” by William Irwin, ed”. Salon. Retrieved on 15th November 2018
Muir, G. (12th Nov 2018). AI – The Fifth Industrial Revolution. AI Business. Retrieved on 3rd April 2018.
1 見「人機對弈」落幕:李世石1:4 負於AlphaGo
2 工業革命通常對社經層面帶來極大轉變。第三次工業革命( 3rd Industrial Revolution)是指社會全面數碼化;第四次工業革命(4th Industrial Revolution)是指社會數碼化科技之延伸 - 電腦化,網絡與物理世界之界線無縫連結與應用,如工業上應用智能科技於機器:將機器數碼化後,於電腦呈現機器生產線的活動,以方便決策和自動化運作,提高生產力;生活上的應用:平板電腦與智能手機等,連接網絡平台到生活。(Marr, 2018) 第五次工業革命,或曰AI革命,就是指高端機器,如人工智能和機械,全面智能化和自動化社經活動:漸漸取代各行各業,取消人手生產;運用大數據智能數碼化日常生活。 (Muir, 2018)
3 若讀者眼睛是明亮的,就知道整套電影呈現了上述四種科技的極致。電影中的超級電腦模仿現實世界的物理定律,構造模擬現實。直觀上模擬世界與現實無異。現實中的人工智能機器,以嚴密計算,自動化地竊取人類生物能源,和對抗在現實醒覺了的人類。
4 Keanu Reeves, Laurence Fishburne, Carrie-Anne Moss, Hugo Weaving, and Joe Pantoliano.
5 見“The Matrix and Philosophy” by William Irwin, ed”
6 見The Matrix: No 13 best sci-fi and fantasy film of all time
7 「假定一些從小被綁着不能轉身的囚犯面朝洞壁坐在一個山洞裏。洞口有一堆火在洞壁上照出一些往來木偶的影子。這些囚徒一直以為影子是現實的事物,直到某個囚徒解脫了束縛,轉身看到火光下的木偶,才知道以前看到的只是影子。當他走出洞口,看到陽光照耀下的萬事萬物,才知道那些木偶也不是真正的事物本身,而是一種摹本。最後他看到了太陽,明白一切都是借着太陽的光才能看見的。太陽才是最真實的東西。」Neo從機器回到真實世界,就是從洞穴回到洞外世界。
8 六根是心的外緣,能感六塵而形成六識。眼是視根,耳是聽根,鼻是嗅根,舌是味根,身是觸根,意是念慮之根。
9 見《廿二世紀殺人網絡》公映廿週年:不可不知的哲學二三事